本篇文章引用自此

 「第一本小說得新人獎可能是偶然,每一本小說都受歡迎卻絕對不是偶然。」最近村上春樹出一本有關他跑馬拉松的書「說到跑步時我要說的是」,提到他如何開始跑步,以及跑步對他寫小說的影響。二十幾年來如果村上春樹沒有持續跑馬拉松,今天我們可能讀不到他一本又一本充滿想像力的動人小說,或者即使可以讀到,也會是完全不同風格的小說。

 與眾不同的小說家

 所謂「文如其人」一點也沒錯,村上春樹的小說無論文體或故事或主角的個性,都讓人感覺非常不同,可以想像作者的與眾不同。讀者之間逐漸形成「非常村上」這樣的流行語,不僅指文體的特色,更成為對一個人品味好壞的判別指標。形容一個朋友「非常村上」,等於一面說他「很有品味」,一面數落他「有點臭脾氣」。無論言行舉止、個性偏好,到莫名其妙不屈服的堅持執拗都很像村上春樹小說中的主角。
 要說村上春樹是一位與眾不同的小說家。可以從很多方面來說,例如他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當過上班族,他開過爵士音樂咖啡廳,他不和文壇其他作者交往,極少接受媒體採訪等不勝枚舉,但其中一個最大的不同,是他跑馬拉松。不但在日本各地跑,也到過希臘、波士頓、紐約、夏威夷各地跑。

 將近三十年前,二十九歲寫下處女作「聽風的歌」榮獲「群像新人獎」時,他還在開一家放爵士音樂的咖啡廳,接著第二本「1973年的彈珠玩具」,都是打烊後半夜在廚房桌上寫的,因此段落都很短。

 為了能專心寫長一點的小說,他毅然把店轉讓給別人,把家搬到千葉去,專心閉門寫稿,幾乎斷絕和外界的一切聯繫,半年後完成「尋羊冒險記」,這三本小說,文體獨特風格清新,立刻受到年輕讀者喜愛,早期「三部曲」確立了他在文壇的地位,使他被譽為「八十年代文學旗手」。

 完成「尋羊」後,他下定決定要當一個專業小說家,並開始認真地天天跑步。跑步的優點是不需要同伴,也不像打網球或游泳那樣需要球場或游泳池的設施,只要有一雙跑步鞋,有馬路或操場就可以跑。每天跑步之後,戒煙也成了自然的趨勢。當然戒煙並不簡單,但總不能一面抽煙一面天天跑步,在想「跑更長」之下,戒煙也成為和過去的生活訣別的一種象徵。

 肉體與精神

 他認為當一個傑出小說家需要的兩大條件,一個是高度的「集中力」,一個是長久的「持續力」。村上藉著跑馬拉松,自我鍛鍊這兩方面的力量,他相信只有不斷鍛鍊肉體的持續力,才能維持長期寫作所需要的精神高度集中。

 村上無法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但喜歡的事情卻會徹底做好。他覺得自己不擅長短跑,無法跑很快,卻適合很有耐心和毅力地持續跑長距離。

 剛開始跑時,還沒辦法跑很遠,一天頂多跑二十分到三十分的程度,就喘不過氣了。不過繼續跑之間,身體積極地適應,距離漸漸拉長,呼吸的節奏也漸漸穩定下來。每天把跑步當成最重要的事情,和三餐吃飯、睡覺、家事、工作一樣,放進日常生活的循環中,成為一種自然的習慣。

 1983年開春第一次參加5公里的路跑。5月參加山中湖15公里的路跑。6月開始想試試看自己能跑多遠,於是一個人在皇居周圍一圈一圈地試跑。跑了7圈,相當於35公里,以普通的速度跑,並不覺得太痛苦,腳也完全不痛。這樣的話說不定可以跑馬拉松。因為聽說馬拉松最難過的部分是在跑過35公里的時候來臨的。

 這時候感覺過了三十歲的自己,現在還潛藏著很多可能性,這未知的部分,是因為跑步而逐漸發現的。飲食方面也漸漸改成以蔬菜為中心,米飯、肉類和酒量都減少,蛋白質以魚類為主。33歲正式展開跑者的生活,也可以說是專業小說家生涯的真正起點。

 1983年7月村上春樹來到希臘,決定一個人從雅典跑到馬拉松的村子。採取和原始路線從馬拉松跑到雅典相反的方向跑。為什麼採取逆方向呢?因為清晨從雅典中心出發,可以避開道路尖峰時間的壓倒性交通量。為什麼要特地跑到希臘去一個人跑42公里呢?因為正好有一家男性雜誌社問他「要不要到希臘幫我們寫一篇旅行遊記?」由希臘政府提供機票。他想正好試試自己的腳力。

 「何不跑跑看全程馬拉松?」

 在希臘跑

 盛夏的希臘天氣熱得不得了。連狗都躲起來睡午覺在時候,跑馬拉松簡直瘋了。名副其實在和太陽賽跑。

 攝影師景山正夫和編輯一起坐在車上同行伴跑。景山看到村上認真地準備跑的樣子驚訝地問。

 「你真的要跑全程嗎?」

 「當然,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啊。」

 「是嗎?可是我以為這種企劃,很少人會跑全程,大多只是拍個照片,中途省略呢,沒想到你真的要跑。」

 清晨五點半從雅典奧林匹克會場的體育館出發,一路跑到馬拉松村時,太陽才剛剛升起。沿路上坡下坡的路交互出現,從內陸跑向海岸,離開都心,經過鄉間,老人們坐在咖啡館前一面喝著小杯咖啡,一面無言地睜眼目送他跑過去。

 越過27公里處的坡道時,開始隱約可以看到馬拉松的山。算算已經跑過三分之二路程了,心想3小時30分說不定可以跑完。然而越過30公里之後海面開始吹起風來,風勢越來越強,一不小心就被風吹得往後退。而且開始緩緩上坡。道路像用尺畫出來的般筆直。這時真正的疲勞開始襲來。不管補充多少水分,立刻又感到口渴難當,非常想喝冰啤酒。

 不,別想啤酒,別想太陽,把風忘掉,把報導忘掉!集中注意力一心只想著把雙腳輪流往前踏出。現在,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過了35公里,這對自己來說,是未踏之大地。有生以來第一次跑超過35公里以上的距離。海風繼續強勁地吹著。口渴難耐,路邊好多羊正在吃草。

 過了40公里。

 「還剩下2公里,加油啊!」編輯從車上為他加油。

 上午九點過後,太陽已經熱得受不了,汗水流入眼睛,手上臉上都是汗蒸發乾掉的鹽,整個人變成人間鹽田。眼睛更痛。

 終於到達終點。跑了3小時51分鐘。

 當地的人聽說他剛剛跑完馬拉松,從盆栽摘下花來作成一個小花束獻給他。希臘人的親切讓村上好感動。

 他覺得馬拉松是個親切的村子,和平的村子。

 在夏威夷跑

 那年12月,他參加美國夏威夷火奴魯魯馬拉松,第一次正式參加大賽,從此經過了二十幾年,每年參加馬拉松比賽已經成為他的習慣。

 平常他一天平均跑十公里左右。在東京的時候,多半在神宮外苑跑。除了在日本跑之外,旅居歐洲和美國時,也經常跑步。

 身為一個小說家,他平常一天在早晨集中精神工作三小時到四小時。全神貫注在自己所寫的東西上。其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看。

 除了集中精神之外,其次必要的是持續力。一天雖然能集中精神三、四小時,但如果一星期下來就累得吃不消的話,也沒辦法寫長篇作品。對於有志寫長篇小說的作家,有必要維持半年、一年、兩年的持續力。如果說集中力就像深深屏住呼吸的話,持續力就是同時還要學會安靜而緩慢地呼氣、吸氣的秘訣。這兩種呼吸的平衡如果沒有學會的話,很難長久繼續寫下去。

 他說「我寫小說這件事,很多都是從每天早晨在路跑中學來的。」

 他很慶幸自己繼續跑步。

 「我自己很喜歡自己現在所寫的小說,也很期待接下來,自己會寫出什麼樣的小說來。以一個不完美的人,一個擁有限度的作家,一面走過充滿矛盾的平凡人生道路,依然能夠懷有這種心情,我覺得也算是一種達成,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奇蹟』。如果每天的跑步對這達成多少有幫助的話,我對跑步這件事情不得不深深感謝。」

 跑完後不只是肉體的痛苦,連自己是誰,現在正在做什麼,大多都從念頭中消失掉。那種心情應該很奇怪,但連那種感覺都消失了。跑步的行為幾乎到達形而上的領域。首先行為在那裡,然後隨著才有我的存在。

 「我跑,故我在」

 除了多次參加火奴魯魯馬拉松、波士頓馬拉松、紐約馬拉松之外,更挑戰鐵人三項,甚至北海道薩羅馬湖100公里的超級馬拉松。

 在日常生活中或工作上,他並不喜歡和人競爭勝敗。人家有人家的價值觀,自己有自己的價值觀。誤解和受傷在所難免,不過,正因為和別人不同,人才能保有自立的東西。以他來說,就是選擇和別人不同的語言,繼續寫小說。

 「我一面跑,只是跑著。原則上是在空白中跑著。反過來也可以說,為了得到空白而跑。在那樣的空白中,各種想法常常自然湧現……跑的時候腦子裡會浮現想法,像天空的雲。各種形狀,各種大小的雲。那些浮現又消失。但天空還是天空。雲只不過是過客。」

 「我跑,故我在。」馬拉松的體驗帶給他最重要的意義不是肉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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