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你有沒有被螞蟻咬過?」元貓看著我說。

  「沒有。」我搖搖頭。

  「那有沒有被蟲子咬過。」

  「哪種蟲子?」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隨便,只要是蟲子就行。」元貓邊說邊撥著頭髮。

  「沒印象,應該是沒有過那種經驗吧!」

  「真好。」元貓用著羨慕的眼神看著我。那種羨慕的眼神就像拿著棒棒糖在小孩子的眼前晃來晃去,然後跟他說:「要把飯飯吃完才可以吃糖糖唷!」那樣。

  元貓是小羊的女朋友,一個相當漂亮的女生,長得白白淨淨的,留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左右,以女生來說算是相當高的,身材比例非常好,幾近模特兒的標準。身上帶著一種獨特的氣息,是什麼我也說不出來,說是態度親切也好,有氣質也行,還是成熟都可以,元貓是那種不管無時無刻何時何地都會被陌生人搭訕的女生,穿衣服很有品味,即使處身在人潮擁擠的台北東區,但不管是誰就是可以清楚發現她的存在。她就是那種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女生。但我個人認為元貓之所以那樣吸引人,莫過於她那雙會放電的眼眸,每當仔細看她瞳孔時,就會感覺那黑色眼珠彷彿是外太空的黑洞般可以把任何東西吸進去那樣,如果不小心停留個兩秒鐘,我想三魂七魄也許都會被勾走。

  「你了解小羊嗎?」元貓突然問。

  「還…還好吧!我應該沒妳了解他。」我說。

  「是嗎?」元貓用著懷疑的眼神看著我。

  「最近我發現小羊好像變了,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也因為如此,害得我現在覺得跟他之間有某種程度上的距離感。你說,他到底怎麼了?」

  「可是我並不覺得小羊有什麼樣的變化啊,妳可能想太多了。」我安慰著元貓說。

  其實最近這陣子我也覺得小羊多少怪怪的,雖然他原本就是個怪人,但似乎怪上加怪那樣,原本只是個百分之百的怪人,卻突然變成百分之一百二十。至少在聽到他說想要交換彼此的人生這件事後,我真的有種無法理解的不知所措感。對他而言,他的人生根本是毫無殘缺幾近完美,那為什麼要交換呢?

  「要喝個東西嗎?」元貓問。

  「好啊!」

  「熱拿鐵如何?」

  「嗯。」我點點頭。

  於是元貓轉身走進廚房。

  我起身到電視旁的喇叭音響,選了一張我還蠻喜歡的英國歌手克雷格大衛(Craig David)的專輯來聽。小羊這個人雖然怪,但很注重生活品質,家裡佈置得很漂亮。前門一進來馬上就看到一面透明玻璃屏風,上面刻了一幅山水畫,右手邊是客廳,客廳擺了一組在IKEA買的米茶色沙發,還有一張跟沙發很搭的茶几,整體的佈置簡單、清爽且舒適,總覺得坐在沙發上小憩片刻,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就會被客廳透露出的舒適感所俘虜,然後安詳、和平地在上面睡著。沙發後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感覺是出自名師的草書作品,雖然我對這方面並沒什麼專門的研究,不過內容大約還是很可以辨別出來,上面寫的是蘇軾的《念奴嬌》。音響旁的櫃子,最上層放了小羊以前得過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比賽獎盃獎牌,有當選模範生的獎盃,也有參加全國環境資源保護畫圖比賽的獎牌,還有參加辯論比賽的獎盃,總而言之,只能用琳瑯滿目來形容他的事蹟。至於櫃子中層放了一套從西元一九○一年到西元一九九○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全集,最下面則是擺了一套大不列顛百科全書。

  午后一點的陽光從陽台外的窗戶射進來,在這寒冷的季節只有這個時段是最讓人輕鬆不過的了,在這時候,萬物彷彿都醒過來接受這溫暖的洗禮,小草承受著一日來的委屈,在陽光下顯得生氣蓬勃、金光閃閃,都市的人們也因此有了活力,快速地在這都市中移動著,做著自己份內的事。

  「好了。」元貓把咖啡遞給我。

  「謝謝。」

  「常記得自己曾做過的夢嗎?」

  「夢?」我露出疑惑的眼神。

  「對啊!」

  「我應該不常作夢吧!因為我幾乎從來不記得自己做過哪些夢。」

  「那你就錯了,根據科學家詳細的實驗,發現人每天都會作夢,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而且一次的睡眠時間中不只發生一次哦。作夢的原因,一般而言有兩種。第一種,大腦將白天所接受的資訊重新整理,就像重整、刪除電腦硬碟中不必要檔案以節省儲存空間。第二種,藉著作夢來達成自己的願望,例如夢見吃山珍海味,考試第一名,或中樂透頭獎那樣,因此,夢本身其實是有它正面意義存在的。」

  「照妳這麼說的話,那可能是我記憶力不是很好吧!所以才不記得自己作過哪些夢。」我搔搔頭道。

  「那妳呢?妳都記得自己的夢嗎?」我問。

  「平常沒有,不過最近倒是作了一個蠻怪的夢,這個夢不時出現,而且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

  「是什麼夢可以說來聽聽嗎?」我好奇地問。

  「我當然很樂意跟你分享。倒是我覺得這個夢似乎想要傳達些什麼訊息給我。」

  「訊息?」

  「嗯,是訊息。因為在這個夢中並沒有小羊。」元貓語重心長的說。

  「沒有小羊,什麼意思?」

  「我慢慢的說給你聽。」元貓喝了一口咖啡後說。

  這真的是個非常奇怪的夢,讓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那種不可思議法可能跟百幕達三角之謎一樣讓人永遠無法理解。或許這個夢其實是要跟我訴說些什麼也有可能,但總覺得這個夢跟我有種密不可分的關係,就像我們身上留著自己父母的血液,永遠也擺脫不了血緣關係與倫理束縛那樣。

  在這個夢裡面,全部的東西都是純白色的,那純白色就跟修正液差不多,絲毫沒有摻雜任何其他多餘礙眼的顏色,天是白色的,地是白色的,花跟草也是白色的,人也是白色的,任何的一切事物在這虛幻國度裡都是白色的,雖然每樣東西都是白色的,但還是可以簡單、清楚、明瞭地分辨出任何事物,太陽、白雲、以及在天上飛的小鳥都非常清晰,連人也是,白色的頭髮,白色的皮膚,白色的眼珠,白色的嘴唇,白色的牙齒,每個器官、每個部分都很有層次感,輪廓也能輕鬆辨別。

  在這白色世界裡,我對於自己是什麼樣子的感到好奇,可惜這邊的鏡子也是白色的,因此在鏡子前的我只看到白濛濛的一片,我突然忘了自己是長什麼樣子的,我試著回想,試著找尋,但我不知道該從哪兒想起,從哪兒找起。我試著開口問自己,「這裡是哪兒?」不過很顯然的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因為這只是個夢中虛構的世界,但我猜想,這裡可能是我的人生吧!

  「這真是個蠻有趣的夢吶。」元貓說完後,我做出簡單的回應。

  「好玩?我覺得一點也不。」

  「為什麼?」我覺得元貓好像有些生氣的樣子。

  「因為你還沒聽完。」

  「噢,那妳繼續吧。」我說。

  我一個人在草原上快速地奔馳著,但絲毫看不到任何人影,漸漸我害怕了起來,一望無際的雪白草原,景色雖奇特卻吸引不了我的興致,我已無心低頭去注意路旁雪白色的野花,也無心抬頭仰望在雪白色天空中飛翔的雪白色鳥,一切的東西都是雪白色的,頓時讓我失去了方向,猶如置身於南極洲一樣。我這個人方向感向來不是很好,小時後迷路留下的記憶還一直深藏心底,久久不能逝去,我彷彿中了古埃及神秘宗教的詛咒,心裡對於迷路這件事還一直有著陰影的存在。我越跑越沒力,也不知跑了多遠的距離。我想大聲呼嘯,不過從喉嚨發生來的聲音似乎被這冰冷的雪白世界吸進去,就像媽媽拿著吸塵器吸著兒子雜亂且充滿著灰塵的房間,所有不乾淨的東西通通都被吸塵器吸進去一樣。沒有任何人出現,也沒任何人聽見我的吶喊。我開始分不清東南西北前後左右,分不清黑夜白晝日月星辰。最後我無力的蹲在草地上喘息,手腳不自覺地開始發抖,頓時之間突然覺得自己是否快要被這個單純的白色世界所吞噬,然後莫名其妙的死去。

  「那時候我真的好害怕。」我可以感受到,即使是現在,元貓多少還是有點惶恐。

  後來元貓又繼續說道。

  我從小就很獨立,即使爸爸媽媽不在家也不會害怕。可以自己一個人上下學,不需要家人接送,也會一個人弄東西吃,泡咖啡,煮義大利麵,煎荷包蛋,一些基本的生活自理都會。洗衣服,曬衣服,燙衣服這些事在國小就會了,一個人的生活對我而言是快樂的。但一個人在家的感覺跟這種一個人在那白色世界裡是完全不一樣的。

  「對不起,我的描述能力可能沒有像你一樣好,不過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傳達我想讓你知道的東西了。」

  「幹嘛道歉呢?妳說形容得很逼真,連我現在都感到有點可怕了。」我說。

  「真的嗎?」

  「是的,就像專業且有責任感的記者一樣。」

  「謝謝你的誇獎。」元貓開心的笑著。

  元貓喝了一口咖啡後繼續說道。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試著站起身,想卸下一身的倦意與惶恐,努力地想找出自己存在的價值。但不知道為什麼,腳卻不聽使喚,好像不是身上的器官似的,腦袋變得空空,頭卻異常沉重,全身充滿了無力感,不只是身理,心理也是,最後我放棄原本想站起身的意圖,失望地蹲在地上,像個自閉症小孩靜靜躲在黑暗角落玩著自己的手指。我開始回想腦中現有的記憶,就像一頁頁靜靜翻著書一樣,想著在這裡遇到的所有情景。為了設法讓自己處於一個安靜的境界來思考事情,我張開口吸氣、吐氣,連續反覆十次好讓自己的心沉澱下來,接著開始思索為什麼會作這個夢?這個夢又代表著什麼?而這個夢中我所在的草原又是哪裡?然而我自問自答的這一切其實根本沒有實質上的幫助,我只是一個人自言自語罷了。時間像是毫無終點的地平線,在眼前卻又遙遠。我想讓這夢終止,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抬頭望向天空,發現原本在天空的太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月亮。

  「月亮?」

  「對,白色的月亮。」

  「那一定很奇特吧!」

  「當然。」元貓一邊摸著她左耳的耳環一邊說著。

  站在白色月亮下的我,有種不知該怎麼形容的不舒服感,身體承受著白色月光,可惜那並沒有像太陽所散發出來的熱能一樣讓人感到溫暖,反而是寒冷,但那種冷跟寒流來襲的感覺又不太相同。大陸冷氣團造成溫度下降,風變得冷颼颼,把窗戶吹得吱吱響,地勢高一點的地方會下起霜來。四肢冰冷,動作變得緩慢遲鈍,不想出門只想待在床上睡懶覺,牙齒跳著踢踏舞,喀啦咖啦作響。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外在的東西,只要寒冬一去,大地馬上回春,一切不愉快的回憶就像被收垃圾的老人帶走那樣一去不復返。但這白色月光所傳來的寒冷是從背心直接傳到腦裡。我被狂傲的惡寒襲擊,呼吸逐漸不順暢,吸進去的空氣異常冰冷,感覺呼吸道隨時會被冰凍似的。正常的三十八度體溫漸漸開始下降,全身的細胞彷彿先被人拿鐵鎚打散,再一片一片慢慢拼起,就跟頑皮的小男孩玩拼圖一樣,而那些被重新排列組合的細胞似乎也不習慣他們的新位置。心臟跳動的頻率開始減慢,跟開了十幾年的裕隆老爺車引擎一樣隨時會壽終正寢停止運轉,我明確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原本是噗咚噗咚噗咚噗咚急速的跳,慢慢地變成噗咚─噗咚─噗咚─噗咚,接著變成噗咚──噗咚──噗咚──噗咚沉重而緩慢,深怕它隨時會馬上停止。

  「天啊!聽起來真可怕。」

  「事實上是真的很可怕。」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你就出現了。」

  「我。」我嚇了一跳。

  「當然還有別人啦!」

  「呼。」我鬆了一口氣。

  首先出現在我面前的人是你,但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那是你,你從很遠的山坡上走下來,猶如一團雪球般越滾越大地向我逼近,等你站在我面前時才清楚知道那是你,我奮力地向前抱住你,頭靠在你肩上想尋求些慰藉,我的淚水像決了堤般狂湧而下,我放聲大聲,像剛出世而茫然不知的嬰兒。雖然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哭,不過這樣對我來說似乎會比較好過一點。之後其他人相繼出現,有的人走過來撫摸我的背,有的人拿面紙擦擦我的淚水,有的人輕輕地把我抱在懷裡,雖然得到了這些人的安慰與鼓勵,但我混亂害怕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而平緩下來,全身依然充滿了不安全感。

  「為什麼全身依然充滿了不安全感?」我問。

  「因為那群人當中沒有小羊。」

  「噢。」我似有領悟地應了一聲。

  「小羊可以給我一種安定的力量。」元貓說。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從這夢中驚醒過來。」

  「這對你而言,似乎是一個不想再去面對的惡夢,對吧。」

  「嗯。」元貓輕輕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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