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四點,熾熱的太陽依然高高垂掛天際,持續無情地散發著熱能
  ,彷彿向人們怒吼著。陽光耀眼,大地萬物被照得閃閃發亮,像是奇珍異寶似
  的珍貴,樹葉隨風微微擺動伸伸懶腰,小草兒有點不耐煩地打呵欠,麻雀啾啾
  叫地快速飛過天際,馬上棲息在樹梢上乘涼。天空蔚藍得出奇,藍的連一絲絲
  白雲都沒有,像是一塊舒服的淡藍色布幕籠罩整個天際,抬頭仰望,有種錯覺
  讓人覺得天空是那麼地遙不可及。

    公園樹蔭下,擠滿了圍觀的人群。陽光從樹枝的空隙間筆直地照射下來,
  像是聚光燈的照在人群的中央,那種感覺像是聖誕舞會最後的壓軸時刻,我站
  在那光中,享受著陽光的些微溫暖。四周安靜得出奇,沒有人敢大聲喧嘩,我
  一面承受著日光,一面側耳傾聽蟬兒唧唧唧唧的叫聲,鳥兒振翅飛翔的聲音,
  以及微風吹拂,榕樹葉片摩擦的沙沙細語。

    老人眉頭深鎖,用手托著下巴,雙眼聚精會神努力思考著,全世界猶如靜
  止了,老人額頭滲出汗水,沿著眉毛流到眼角,再順著臉龐落下,我彷彿聽到
  汗水落在地上的聲音。老人嘖嘖了兩聲,原本伸出的右手又再次縮回。

    老人對面坐了個年紀十五歲的少年,從容不迫,面帶笑容地看著老人,不
  時還會抬頭看看四周把他們包圍住的人們,他向我這邊看一眼,我嘴角微微揚
  起,表示微笑,他吐吐舌頭,意思是說他等一下想吃棒棒糖,那是我跟他之間
  才懂的暗號。我把手從口袋伸出來,揮揮手,叫他把頭轉回去,不要分心。

    那少年是我實習時班上的學生,他叫做齊仁。

    四周圍觀的人們交頭接耳小聲地討論,每個人的表情都不同,有的是愁眉
  苦臉,有的是面無表情,有的則是驚訝讚嘆。我轉身離開人群,看看這公園四
  周的環境。公園門口近來的左邊有間小土地公廟,供桌上面還擺著供品,香爐
  裡面插著幾柱香,裊裊白煙往上飄啊飄的,我望著那白煙發愣,過了一會兒才
  驚醒過來。土地公廟個後面是溜滑梯還有鞦韆,有五個小朋友在那邊玩。這座
  公園挺小的,不過似乎歷史有點悠久,公園中央有棵大榕樹,樹前面佇立了個
  牌子,上面依稀寫了些字,我近身前往一探究竟,上面的油漆早已剝落,不過
  大約知道內容,這棵老榕樹似乎在清朝咸豐年間就已經有了。榕樹下有兩個小
  男孩玩著泥土,玩的滿臉都是,衣服上面也沾滿了沙子,不過他們卻一點也不
  在乎,依然玩得不亦樂乎。想起我也曾經跟他們一樣,天真、無邪、純真、善
  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童年如今只能在照片中找尋,兒時的回憶也只能在
  回憶裡回憶。

    我轉頭再看看人群的那邊,有八個圍觀的人,那八個人圍成個圓圈把齊仁
  跟老人團團圍住,除了齊仁以外,只有一個年約三十五歲左右的壯年,其餘七
  人與中間的那老人一樣,少說五、六十歲了,有的甚至更老,每個人都有稀疏
  的白髮,有的人則是連頭髮都沒了,還有一個老人是拿著柺杖。我站在兩邊人
  的中間,一邊是逝去的童年,另一邊,是還沒到來的未來。我在兩方人馬的中
  間,頓時有種錯愕感,彷彿我不屬於這邊似的,這公園像是個異度空間,待在
  這裡只會突顯出我的特別與年紀歲月的尷尬。

    「師父,別想那多了啦!」那個蹲在地上年約三十五歲的壯年大聲怒吼,
  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唔…」那個用手托著下巴的老人依然專心繼續思考著。

    「馬的,這局勢明明很明顯啊!你還想那麼多。肏,師父你是老了,糊塗
  了。」

    我有些吃驚,這壯年似乎不懂得尊師重道的道理。不過也有可能那只是他
  們之間習慣的話語,並沒有惡意,我只好假裝沒聽到。我上下打量這壯年,留
  著山本頭,眼睛小小的,滿臉都是鬍渣,衣服很普通,可以說是有點髒,穿著
  一件黑色西裝褲,腳上穿夾角拖鞋,手裡叼著煙,脖子上掛著一條金項鍊,我
  看見他背後上衣被汗水潤濕而隱約出現的刺青圖案,那是隻虎,他應該是個不
  學無術、遊手好閒的流氓吧,我想。

    「這小朋友什麼來歷?居然讓我們的張老師束手無策。」旁邊其中一個老
  人說道。

    「幹,我師父是在思考十步後的局勢,束手無策,什麼屁話。」想不到這
  壯年看到師父被說閒話還會跳出來替他說話。

    「阿弟,你很厲害喔,等一下要不要跟我比一場。」壯年轉頭說道。

    齊仁依然保持微笑,並不答話,仔細看他那專注眼神,竟然有種安定的感
  覺,可以讓人放鬆心情的力量。

    「幹,小子你很囂張喔,是不會說話喔。」壯年怒吼順道舉起握緊的拳頭
  準備朝齊仁的頭打下去。

    那壯年突如其來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可惜我離那裡太遠,根本來不及趕
  過去制止,我害怕看到那畫面,嚇得把眼睛閉上,心裡想著:「糟糕了。」

    一個清脆的巴掌聲讓我睜開眼,原來老人一個巴掌朝那壯年的臉拍過去,
  「幹什麼,老子在想事情你吵什麼吵。」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棋品連著人品,人品不佳,棋品必敗,如果你依然
  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你這輩子別想出頭。」

    「馬的,最好是有關係,聽你在放屁。」那壯年嘀嘀咕咕小聲地抱怨著。

    「小朋友,你很厲害喔。誰教你的。」老人說完後終於走了一步棋。

    齊仁依然沒有答話,他看了一眼棋盤後閉起眼睛把頭朝著天空冥想,這是
  他獨特的思考方式,他的手在空氣中上下左右胡亂揮舞著,像是個古典音樂會
  裡的指揮家似的。前後不到十秒的時間,齊仁停止動作並睜開眼睛,咧嘴一笑
  ,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把俥往上走一步。然後他又轉頭對我笑了笑。

    老人對齊仁的舉動略感到驚訝,不過馬上又把注意力移回棋盤上。圍觀的
  老人低聲討論。「這孩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居然把我們張老師搞成這付德性,
  我看他下棋這麼多年,前來挑戰的人甚多,哪個不是鎩羽而歸的,張老師雖然
  退出棋壇,但是心中對棋還是念念不忘,個性也像年輕小夥子一樣不肯輕易服
  輸,但是我想這回歷史可能要改寫了吧!」

    這老人原來是多年前名震棋壇的奇人,聽說現在許多象棋職業棋士當初都
  是他的門下子弟,後來有一次不知怎麼回事,似乎身體不適,因此他就退隱江
  湖,從此封棋。不過這老人其實對棋已經到了如癡如狂的境界,聽說他年輕時
  連作夢都在下棋,每天一直找人對奕,十五歲那年就在棋壇闖出名號了。老人
  退出棋壇後意識到現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年代,科技日益發達,資訊流通快速,
  外界的誘物也越來越多,他深深感覺到這中華國粹逐漸消失殆盡,現在的年輕
  人只會仗著小聰明想一步登天、好高騖遠,對於這個修身養性的東西卻碰也不
  碰,他為此感到無奈。雖然名義上他不再下棋,不過後來倒是專門與人下指導
  棋以提悉後輩,有意傳承他一身的絕活給下一代。

    老人再次把目光看向齊仁,點頭表示讚許,他說道:「小朋友,你很厲害
  ,這盤棋,我輸了。」

    老人話語一結束,頓時周圍發出不少吵鬧喧嘩聲,圍觀的人們大呼不可思
  議,連我也大吃一驚,雖然我不會很厲害,但至少基本的概念我都懂,只要是
  不太複雜的局勢我都還會分析,這盤棋老人走得雖然辛苦,但不至於這麼快就
  棄子投降,更何況還沒走到終盤呢?莫非我的程度太差,老人早已預測結果了
  ,而我還在迷霧中走失了方向,我為此感到納悶不已。

    壯年說道:「師父你幹嘛認輸,根本還有棋走啊!肏,你真的老了。」

    「他俥上來,我上馬,他掛中炮,我歪王,他走俥併車,請問你,你要不
  要買?」

    「那不要買啊,不要理他,讓將上來啊。」那壯年反駁道。

    「你以為上來三樓很涼嗎?怎麼冷死的都不知道,他什麼都不走,挺兵就
  把可以把我咬死了。」

    「喏…」那壯年無言以對。

    齊仁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兩人。最後等到老人伸出右手時,他才知道老人
  要跟他握手致意。

    「很好,很好,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小朋友,你的時代來
  臨了。希望你能繼續走下去。」老人對著少年說。

    「他是聾子,聽不見。」我走向前對老人說道。

    「啊…」老人有點錯愕,不過馬上恢復理性。

    「難怪他能夠如此心無旁騖,原來聽不到啊!真是可惜,如果好好栽培,
  將來必定無可限量。」

    「小朋友,你喜歡下棋嗎?」老人問。

    「啊啊啊。」齊仁發出這種聲音。

    「你會繼續下棋下到沒有生命為嗎?」老人又繼續問。

    「啊啊啊。」齊仁快樂的笑著回答。

    「很好,那我知道了。」老人叫齊仁把眼睛閉上並把手放在他頭頂上。

    之後,我看見齊仁的頭頂居然開始冒起白煙,我還在狀況外的時候,突然
  那壯年衝過來跪在老人旁邊,抱著他雙腳大哭哀嚎:「師父,不要,師父你不
  要死,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

    老人伸出另一隻手放在那壯年的頭上,隨即那壯年的頭也開始冒出白煙,
  他說:「這些日子你辛苦了,雖然你的資質不錯,跟現在的年輕人比起來有上
  進心,肯學習,不過你太驕傲,總有一天你會死在自己築起的自大國度裡,記
  得,棋品連著人品。」

    老人轉過頭來對齊仁說:「我把我畢生的四分之三的功力傳給你,四分之
  一給了謙虎,我希望你能把這發揚光大,傳給下一代。」語畢,老人像是脫了
  水似的,皮膚皺了起來,慢慢地縮小、縮小、縮小,最後像水一樣無聲無息地
  蒸發在空氣中。

    在場的每個人被這景象嚇到忘了移動,全世界像是停止一樣,我的身體像
  中風的老人一樣微微顫抖,突然,齊仁睜開眼,炯炯有神地看著我,朝我走過
  來。

    「走吧,老師。我們明天還要上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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