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一個孩子，席拉，我很想這麼叫她。
我很喜歡她，雖然在其他老師的眼底對她只能搖搖頭，她很兇、會罵人、
滿口的髒話、會打人、拿著棍子或是捲起袖子四處作勢要打人，把同學嚇的追
著滿場跑、她會跟老師叫囂、甚至，她曾經摔斷掃地的畚箕，把畚箕的長手把
柄作勢向老師狠狠的要揮舞過去。今天，校外教學，她邊喝水邊過馬路，被老
師催促著趕快趕快，過了馬路的她，好像生氣了，氣極了的她，滿口的髒話和
惡狠狠的眼神，原地不動的彆扭著，竟然，拿著寶特瓶向老師衝去要敲老師的
頭。之後的畫面，有點糟糕，因為老師被惹怒了，老師把她的寶特瓶丟出去之
後就把她推開，所有有看到的人，應該都有點傻眼。另外一個老師，要她馬上
道歉，甚至，要她跪下來，我不敢看。我想，她就算跪下來，她也不懂那代表
著什麼樣的意思吧。
她是一個這樣的孩子，她在學校裡的英文名字是ｔｉｇｅｒ，老師私底下
喊她恰查某，她一整天下來滿口的髒話好像是普通人平均一年份的髒話，一整
天下來因為罵人和同學起的衝突是平均同學一年份的問題了吧。她算是我們學
校裡的，呃，風雲人物？老師不想整天追著她跑，老實說我也不願意。
通常，有這種情緒問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因為家庭教育、環境，有了一
些問題。她，並沒有一個不完整的家庭，她的家境應該還不錯，在多數都是低
收入戶的特殊學生來說，應該是Ａ級的。問題是，她的家不溫暖。她的媽媽，
應該並不愛她，因為她說，她不愛她的媽媽，她比較喜歡爸爸。通常會有特殊
孩子的家庭，都是媽媽會比較疼小孩，畢竟是自己肚子裡懷胎十個月生下來的
；不過，意外也還是有啦，我們班上的大番薯，也是媽媽不疼的一個孩子，所
以當他再大一點的時候，他就開始頂撞媽媽了。她的哥哥和弟弟，應該也並不
愛她，因為她說，哥哥會罵她智障或是白痴；我想，她嘴裡說出來的幹或是大
便等所有不好的語言，應該都是不良示範下的學習，而她學習的動機，應該只
是想吸引人家的注意，但是卻因此讓她有了被注意的刺激和之所以跟同學吵架
、暴力等行為結果。
所以，她好像只有爸爸對她比較好，她，是在一個缺少愛的環境下，長大
的。
一個缺少愛的孩子，其實很令人心疼，也其實發現，她很好疼，雖然她還
是會對你所有的示好有一開始逃避和防衛的表現，雖然她知道你對她好她還是
恰查某，但是，好像有一點點不一樣，即使是一點點。
她今天，校外教學闖的禍，她真的下跪了，是因為她還不至於倔強到不害
怕一個人被留在參觀的地方，可是看的出來，她還是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
。她生氣的哭著，是那種卡通裡貓咪像觸電一樣全身爆炸，用盡力氣聳著肩膀
，身體很緊很緊，把哭和聲音壓進心裡，是那種憋著的哭，是一種我認為很傷
的哭。我，應該是老師們中對她比較好的，應該也是我喜歡我對她好一點而她
也有對我好一點吧。我在她旁邊，她掉著眼淚，我跟她說，可不可以打老師？
她會搖搖頭，但是她也只是搖搖頭，她的臉，並不能說沒有絲毫悔意，但是，
看的出來，她的委屈比較多。她站的遠遠的，死都不肯過來跟大家一起等公車
，自己一個人站著，你走一步她退一步，她退到牆壁，開始坐著，我也忘記我
跟她算不算是僵持，也忘記我跟她在你來我往的一步一步當中說了些什麼，只
是，當她退到牆腳，蹲坐下來，我也跟著坐下來，她把臉埋起來，我自顧自的
拿著相機開始搜尋今天照的相片，有幾張，是我特別幫她拍的，雖然，都是鬼
臉不然就是中指……有一張，我只有帶著她去民俗公園裡散步，帶著她投幣一
個十塊錢買一盒魚飼料餵魚，一張她專心站在橋上餵魚的照片，我敘說著照片
上的情景想挑起她的興趣，她抬起頭，已經是滿臉的眼淚鼻涕和口水，她拉開
她的背帶要拿衛生紙擦鼻涕，我好笑的嚷嚷著她羞羞臉，我說，她是鼻涕蟲喔
，因為倚著牆壁的背被黑黑的粉弄得衣服髒兮兮的，我說，黑媽媽是髒兮兮鬼
喔，她自己拍拍左邊右邊的臂膀，站起身要我幫她拍拍後面的黑黑的，她已經
，開始會笑了。我拍拍她身上的屑屑，看到她胸前有一根因為哭揉眼睛搓下來
的睫毛，我撿起來，跟她說，掉下來的睫毛可以許願喔，我幫你許一個願，我
說，我希望薰頤可以一直快快樂樂的，不要當壞孩子，要是一個老師喜歡的好
孩子。
童言童語。她指著她還沒擦乾眼淚的眼睛，問我，為什麼會哭？我伸出手
掌（她一開始閃躲，後來她確定我沒什麼惡意吧，就接受了我的手）撫著她的
左胸膛說，因為你的心裡痛痛的，所以就哭了。她問我，為什麼這裡會痛痛的
？我說，因為你知道剛剛打老師不對，知道自己做錯了，心裡很難過，所以痛
痛的。她跟我說，我哭完頭會痛耶。我說，所以不可以常常哭啊，不然頭會痛
很難過吧。她沒說話停頓著，我繼續跟她說，被老師罵會心裡痛痛的，眼睛會
哭，壞小孩才會被老師罵，打老師是不是壞小孩？她點點頭。每次講髒話是不
是壞小孩？她點點頭。可不可以講髒話？她搖搖頭。可不可以罵人？她搖搖頭
。可不可以打人？她搖搖頭。我說，我也不喜歡壞小孩喔，我也不喜歡髒小孩
喔。她看著我。我問她，她今天在民俗公園被蚊子咬到的地方還會不會癢癢的
，她說不會了並捲著袖子要給我看，她好像很容易被蚊子咬就過敏，會紅腫一
大塊，硬硬的、癢癢的，看著會心疼。她指著她塞進褲袋裡的一堆衛生紙跟我
說，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衛生紙啊？我說，因為愛哭鬼留鼻涕啊。她說，她要去
跟老師道歉。我說，好阿，去啊。她說，你陪我去。我笑笑著。她拉著我的衣
服，走在身邊或是身後，講了不只一遍的你陪我去，我們一起走向要她罰跪的
老師，老師跟她說，好，沒關係，以後不可以再打人了，不可以這麼壞，其他
小朋友都這麼乖。她點點頭。她問還有另外一個老師哩？我要去跟她說對不起
啦。老師說，等一下回學校的時候再跟老師說好不好。她沒回答。她開始整理
她的背包，她說，那我的水哩（就是她要用來砸老師的寶特瓶）？老師說，那
個是你打人的壞東西，壞東西要拿去丟掉，已經沒有了。她聽了，不確定懂還
是不懂，好像還是很在乎那個水瓶（她說，那是爸爸幫她裝的。）老師跟我說
，她其實也蠻喜歡跟她講話的，只是班上問題的學生很多，實在也是沒辦法一
直顧著她，至少，她也還算是能力不錯的孩子，只是真的脾氣壞了點。但是安
靜的時候，其實很可愛的。我也這麼覺得。老師說，如果我有空，可以跟她多
聊聊天，像她昨天早上也是在罵老師白痴、智障，老師反問她說，誰罵你的，
她說，哥哥。老師說，其實她很少跟人家正常的講話，所以比較沒有規矩，也
是比較沒有人愛她，常常被忽略，才這樣子。我點點頭，大概也是猜的到吧。
上了公車之後，我讓她坐在我的身邊，我還想跟她說說話。她一上公車，
看到剛剛她差點拿寶特瓶砸過去的老師，她小小聲的說，對不起。我推推她的
肩膀，慫恿她大聲一點，她又連續說了兩遍。老師說，沒有關係。以後不可以
在這樣了，好嗎？她點點頭。我跟她一起坐著，我摸摸她的頭，很強烈的想告
訴她她其實是個好孩子，而我很喜歡她。我問她，你有沒有愛爸爸？你有沒有
愛媽媽？她都沒有說話。我再問，你有沒有愛我啊？她縮了一下身子。我故意
打趣著說，你都不說，那我不要愛你了喔。她縮著身子說，好啦！比較喜歡爸
爸，不喜歡媽媽，喜歡我。ㄎ。雖然聽到她說她喜歡我有很高興，但是聽到她
說她沒有喜歡媽媽，隱隱約約的透露，她在家裡，應該不是個快樂的孩子。我
問她，那誰帶她去看哈利波特和納妮亞女巫的啊？她說是爸爸。她說，老師，
我的心情不好。我說，心情不好。我吃吃糖果心情就會比較好，說著從包包裡
翻出一盒巧克力，打開來，拿了一顆巧克力球給她，跟她說，吃完巧克力就會
心情比較好。她拿著，咬了一半，跟我說好硬喔（因為是杏仁巧克力球）。我
笑著，那好不好吃嘛？她點點頭說好吃。她吃著，我也吃。等她吃完，我再拿
了一顆給她，我說心情要變好喔。她看著窗外，慢慢的吃。我又拿了一顆給她
，她拿著，看著剛剛道歉的老師，她問我，她怎麼了啊？我說，那你問老師她
怎麼了阿。她大大聲的說，老師，你幹麻啊？老師說，想睡覺了。她說，那這
個（巧克力球）給你吃。我真的笑了，她真的很可愛。她其實，真的有很可愛
很可愛的一面，很純真、很貼心的撒著嬌，就連我跟她抱怨她講話好小聲我聽
不到，她故意的大聲的吼了一句之後又縮著身子說我剛剛好大聲ㄋㄡ。她一路
都在不停的問我問題，包括連上車的一個胖女孩她可以問我她為什麼這麼胖。
ㄎ。
下了公車，在走回學校的路程中，她依在我身邊，頭靠著我的肩膀，她說
，好累唷！我撫著她的頭，覺得她像個小貓咪。風吹了過來，她躲在我身後說
，好冷ㄋㄡ！然後又蹦蹦跳跳的跑開，一會又跑回來拉著我的手問等一下要幹
麻？要回家嗎？等等的。走進學校，走進教室前，所有小朋友都興奮的幾乎是
衝著回教室，我牽著她的手走在最後，走著走著，她把臉湊上來，親了我一下
的臉頰，然後就跑掉了。ㄎ。
雖然，她剛剛跟我喊著好累喔，但是，一回到教室，仍然是精力充沛著
跟二年級的同學追著、笑著，可是她應該是很開心吧。反正，今天就是ｈａｐ
ｐｙ ｄａｙ嚕，剛剛還沒玩完的，好吧，就給這群小鬼繼續吧。
今天，狠狠的上了一課，她只是個孩子。桃莉‧海頓著。書裡的孩子的名
字叫做席拉。我們家ｔｉｇｅｒ雖然還沒有席拉六歲把隔壁鄰居家小孩綁在樹
上放火燒、把教室裡的金魚眼睛挖出來這麼……戲劇性的演出，不過，對平靜
的校園來講，其實有時候也是不惶多讓。
我想，她只是少了愛。少了愛。我會想要給她。想愛她。也許今天，講這
麼多，明天還是又滿口髒話，但是我覺得，她真的有改，慢慢的、一點點。（
至少我威脅她說我不理她嚕，她會說好啦，意思應該是好啦，那髒話不講了。
）
對她，微微笑著心裡卻有點痛痛的。她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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